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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春天稠密,難以攪動,野油菜花翻山越嶺。
蜜蜂嗡嗡的甜,掛在明亮的視覺里一十三省孤獨(dú)的小水電站,都在發(fā)電。
而她依然沒來。
你抱著村部黑色的搖把電話嘴唇發(fā)紫,簌簌直抖。
你現(xiàn)在的樣子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
仍舊是藍(lán)卡基布中山裝梳分頭,濃眉上落著粉筆灰要在日落前為病中的女孩補(bǔ)上最后一課。
你夾著紙傘,穿過春末寂靜的田埂,作為一個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輕,泥濘不會濺上褲腳200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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榿木,白松,榆樹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荊鐵皮桂和香樟。
湖水被秋天挽著向上,針葉林高于闊葉林,野杜仲高于亂蓬蓬的劍麻。
如果湖水暗漲,柞木將高于紫檀。
鳥鳴,一聲接一聲地溶化著。
蛇的舌頭如受電擊,她從鎖眼中窺見的樺樹要高于從旋轉(zhuǎn)著的玻璃中,窺見的樺樹。
死人眼中的樺樹,高于生者眼中的樺樹。
將被制成棺木的樺樹,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樺樹。
200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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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體內(nèi)去不必再咬著牙,打翻父母的陰謀和藥汁不必等到血都吐盡了。
要為敵,就干脆與整個人類為敵。
他嘩地一下就脫掉了蘸墨的青袍脫掉了一層皮脫掉了內(nèi)心朝飛暮倦的長亭短亭。
脫掉了云和水這情節(jié)確實令人震悚:
他如此輕易地又脫掉了自已的骨頭!
我無限謄戀的最后一幕是:
他們縱身一躍在枝頭等了億年的蝴蝶渾身一顫暗叫道:
來了!
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碧溪潮生兩岸只有一句尚未忘記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淚水把左翅朝下壓了壓,往前一伸說:
梁兄,請了請了――2004年6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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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踩著水調(diào)歌頭,踩著菩薩蠻野鴨在雨后的湖上,翻跟斗朝著湖濱的朱門,吊白眼。
流水因襲了本國的老章法,一筆又一筆傾向于臉上平抹,內(nèi)心既洶涌,又緩慢。
宴席散盡,你到高于柳梢的樓上獨(dú)飲舊天堂的墻上寫著“拆”字,可這湖水是能拆掉的么?
我倒要看看你們又能建設(shè)什么樣的新章法?
我距明朝滅亡350年,我距天壇1100公里。
是的,我有著不合時宜的孤單,我偏愛景物冰涼的過去式:
枯荷舉著,仿八大山人,像鐘聲入暮。
200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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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炊煙更白,含在口中的薪火燃盡死去的親人,在傍晚的牛眼中,不止一次地醒來它默默地犄角向下,雙眼紅了,像雨水浸泡的棺木它牙齒松動,能喊出名字的,已經(jīng)越來越少。
時斷時續(xù)的雨水,順著舊居,順著鏡子在匯聚順著青筋畢露的鄉(xiāng)親們在匯聚有的河段干涸,露出黝黑板結(jié)的河床有的河段積水,呈現(xiàn)著發(fā)酵后的暗綠幾聲鳥叫,隔得很遠(yuǎn),像熬著的藥一樣緩慢這么多年,正是這些熟悉的事物,拖垮了我的心:
如果途經(jīng)安徽的河水,慢一點(diǎn),再慢一點(diǎn)。
如果下游消失的必將重逢在上游。
如果日漸枯竭的故鄉(xiāng),不再被反復(fù)修改那些被擦掉的浮云,會從紙上,重新涌出合攏在我的窗口:
一個僅矮于天堂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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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們在胸口刺青龍,青蝙蝠,沒日沒夜地喝酒。
到屠宰廠后門的江堤,看醉醺醺的落日。
江水生了銹地渾濁,浩大,震動心靈夕光一抹,像上了《鎖麟囊》鏗鏘的油彩。
去死吧,流水;
去死吧,世界整肅的秩序。
我們喝著,鬧著,等下一個落日平靜地降臨。
它平靜地降臨,在運(yùn)礦石的鐵駁船的后面,年復(fù)一年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垮了。
我們開始談到了結(jié)局:
誰?
第一個隨它葬到江底;
誰堅守到最后,孤零零地一個,在江堤上。
屠宰廠的后門改做了前門而我們贊頌流逝的詞,再也不敢說出了。
只默默地斟飲,看薄暮的蝙蝠翻飛等著它把我們徹底地抹去。
一個也不剩200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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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只小魚兒,死了麼?
去年夏天在色曲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紅色的身子一動不動。
我俯身向下,輕喚道:
“小翠,悟空!
”他們墨綠的心臟幾近透明地猛跳了兩下。
哦,這宇宙核心的寂靜。
如果順流,經(jīng)爐霍縣,道孚縣,在瓦多鄉(xiāng)境內(nèi)遇上雅礱江,再經(jīng)德巫,木里,鹽源,拐個大彎在攀枝花附近匯入長江。
他們的紅色將消失。
如果逆流,經(jīng)色達(dá),泥朵,從達(dá)日縣直接躍進(jìn)黃河中間阻隔的巴顏喀拉群峰,需要飛越夏日的濃蔭將掩護(hù)這場秘密的飛行。
如果向下穿過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達(dá)沙礫下的唐宋再向下,只能舉著骨頭加速,過魏晉,漢和秦回到赤裸裸哭泣著的半坡之頂。
向下吧,魚兒悲憫的方向總是垂直向下。
我坐在十七樓的陽臺上悶頭飲酒,不時起身,揪心著千里之處的這場死活,對住在隔壁的劊子手卻渾然不知。
200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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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剝罷羊皮,天更藍(lán)了。
老祖母在斜坡上種葵花。
哦,她乳房干癟,種葵花,又流鼻血。
稻米飯又濃又白,煮完飯的村姑正變回田螺。
小孩子揭開河水的皮,三三兩兩地朝里面扮鬼臉。
哦,村戲的幕布扯緊了,但藍(lán)天仍抖動了幾下。
紅花綠樹,堪比去年。
一具含冤的男尸浮出池塘,他將在明年花開時長成一條龍。
鳥兒銜著種子,向南飛出五里蘸鼻血的種子,可能是葵花,可能是麥粒200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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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不得不諦聽鳥鳴。
一聲聲它脆而清越,又不明所以,像雨點(diǎn)的錐子落下,垂直地落下,越垂直就越悲憫。
一年一度的大病,我換了幾張椅子克制著自已,不為鳥鳴所惑而滑出肉體。
也不隨它遠(yuǎn)去。
它拽著焦黃的尾巴,在松冠消逝有些起伏,有些黯然200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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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一月河水清洌,適合做成塔尖收割余下的刀口正慢慢撫平田野上,吹拂著大病愈后的輕松我坐在河岸,用紅筆標(biāo)出你的位置。
中年了,許多事物變得易于確認(rèn):
弧形的池塘說明它是個空殼,梯形的則蓄滿幽靈。
你笑著,在地圖中合上小木箱果子爛了,以迎接初雪(二)燕雀不知鴻鵠,卻是秋日同窗在宿命的叢林你變成我,我變成你。
有時在枝頭共眺,山下連綿無盡的村莊每一戶都住著母親。
時而灰蒙蒙,時而鐵銹色無端端悲喜交加有時繞著貧窮的屋檐,飛五圈如將這屋檐捆綁了,再捆綁,五次。
粥潑了哭著:
要解開,要割斷!
?。ㄈ┐稛熒⑷チ耍允谴稛熕奈兜啦粚儆谌魏稳诉@么淡的東西無法描繪 ?。ㄋ模┮盎j敗,像你換了一個面孔。
年輕人更加耗電,伏在小木桌上寫信倘我的卷刀不夠鋒利,你的結(jié)局將在鉛筆中遭到涂改。
哦,捂著胸口的小河嗚咽翻騰了幾百里,仍是克制不住的泡沫在落款。
我垂柳的教鞭指向水面你畫出的波浪發(fā)黃,小石橋更高地拱起負(fù)木柴的佝僂老人正經(jīng)過黑壓壓的人群走出了河底的淤泥 ?。ㄎ澹┪野言姼逯糜谔展拗惺詹卦诠枢l(xiāng)雕龍的屋梁。
此屋建自明末,多少衰落的星斗敲打過這魚鱗狀小青瓦――――多少人消失了穆旦啊,北島,你們在夏季的圩堤沖出缺口而我恰是個修補(bǔ)圩堤的人。
(完) 2005-3-8 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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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追溯的源頭,到此為止?jié)鞠獊碜蕴劬梅e的密林和石縫夜里的蟲吟、鳥鳴和星子,一齊往下滴你仰著臉就能寂靜地飛起而我只習(xí)慣于埋頭,滿山抄寫碑文有些碑石新抹了泥,像是地底的冤魂自已涂上的,作了令人驚心的修改。
康熙以來,皂太村以宰畜為生山腳世代起伏著蓄滿肥豬的原野刀下嚎叫把月亮沖刷得煞白,畜生們奔突而出,在雨水中獲得了新生但我編撰的碑文暫時還不能概括它們。
此峰雄距歙縣,海拔1850米多。
我站上去海拔抬高到1852米。
它立誓:
決不與更高的山峰碰面,也不逐流而下把自已融解于稀薄的海水之中200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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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呀,羊呀,馬呀,都有一顆霞青云淡的心。
老陶狠狠掐滅煙頭,說:
“這幾乎赤裸可見”,它們在黎明的廄中閑談,談雨水,談收成,田埂上夏季越滑越遠(yuǎn)。
談主人,衰老的駝子,咳得很兇,勾著腰朝下生長絕望地生長,灌漿,殼卻是空的。
有時的話題要塌向唯心主義“鷺鷥的白,難道是誰洗出的?
還有泥濘的黑,我們終生的奴役”。
許多事物,生而注定。
要趁黑前往濕漉漉的山頂或是牛呀,羊呀,馬呀的子宮里扎營。
要趁黑去井中提水。
他有點(diǎn)瘸了,剩下的半桶水,注向石槽它清亮地回旋,夾著三兩聲未散的鳥鳴,碎葉翻騰。
老陶啞了多年,突然地說: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
200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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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頭哭著,一路奔下來,在魯國境內(nèi)死于大海。
一個三十七歲的漢人,為什么要抱著她一起哭?
在大街,在田野,在機(jī)械廢棄的舊工廠他常常無端端地崩潰掉。
他掙破了身體舉著一根白花花的骨頭在哭。
他燒盡了課本,坐在灰里哭。
他連后果都沒有想過,他連臉上的血和泥都沒擦干凈。
秋日河岸,白云流動,景物頹傷,像一場大病。
200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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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挽發(fā)髻,綠裙妖嬈,有時從湖水中直接穿行而過,抵達(dá)對岸,榛樹叢里的小石凳。
我造景的手段,取自魏晉:
濃密要上升為疏朗竹子取代黃楊,但相逢的場面必須是日常的小石凳早就坐了兩人,一個是紅旗砂輪廠的退休職工姓陶,左頰留著刀疤。
另一個的臉看不清垂著,一動不動,落葉踢著他的紅色塑料鞋。
你就擠在他們中間吧。
我必須走過漫長的湖畔小徑才能到達(dá)。
你先讀我刻在陰陽界上的留言吧:
你不叫虞姬,你是砂輪廠的多病女工。
你真的不是虞姬,寢前要牢記服藥,一次三粒。
逛街時畫淡妝。
一切,要跟生前一模一樣200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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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岡,庭院,通向虛空的臺階,甚至在地下復(fù)制著自身的種子。
月亮把什么都抓在手里,河流卻舍得放棄。
要理解一個死者的形體是困難的,他坐在你堂前的紫檀椅上,他的手搭在你蔭涼的脊骨他把世間月色剝?nèi)ヒ粚樱賱內(nèi)ヒ粚邮O铝艘坏氐乃?,很薄,緊貼在深秋黑黑的谷倉。
死者不過是死掉了他困于物質(zhì)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
要理解他返回時的辛酸,是多么地困難他一路下坡,河堤矮了,屋頂換了幾次,祠堂塌了大半200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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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寡淡,大相國寺寡淡路上走過帶枷的人,臉是赭紅的日頭還是很毒云朵像吃了官司,孤單地飄著誦經(jīng)者被蟬聲吸引,早就站到了枝頭替天行道的人也一樣內(nèi)心空虛。
書上說,你突然地發(fā)了瘋圓睜雙目,拔掉了寺內(nèi)巨大的柳樹鳥兒四散,非常驚訝念經(jīng)的神仙像松果滾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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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夏日的庭院打盹,耳中流出了紫黑的桑椹,和蟬鳴一條鐵絲綁著他齒間白樺圍成的柵欄鼻孔翕動,掉下一小截?zé)沟拈材尽?br>這樣的結(jié)構(gòu)真難啊,左上角的大片天空,湛藍(lán),卻生著蟲眼可以推斷這一年蝗災(zāi)很兇,天也干燥一院子的杏樹不結(jié)杏子,只長出達(dá)利焦黃的眼珠。
能窺見的室內(nèi)清風(fēng)纏繞著桌上的《航海日志》久久不忍離去,它的封面繪著庭院有人貌似打盹,其實早已死去。
書中有一個雕花木匣,木匣內(nèi)有一個鑲嵌鐵盒,鐵盒內(nèi)有一個純白紙杯紙杯內(nèi)安放他生前難以飲盡的半杯海水。
海水布滿我大志未酬的蟲眼 2004年11月